鲛人:月夜泣珠的美人鱼?
鲛人又称“泉君”“泉先”,关于他们的传说,有泣珠、善织、藏宝等。先秦时期的文献中已经出现了鲛人的影子,他们的奇异能力格外引人注意。这些关于鲛人的故事在后世不断发展演变,并逐渐成为诗歌中的典型意象。随着佛教的传入,龙王和龙女的形象传入中国。龙女故事发展成熟之后,鲛人被纳入龙宫故事的书写中,其文学书写主要集中于重宝报恩故事与感伤氛围营造两方面。
形象误读:泣珠鲛人非人鱼
东汉学者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解释“鲛”:“海鱼也,皮可饰刀。”清代学者段玉裁认为“鲛”即是指鲨鱼。顾名思义,“鲛人”在最初或是半人半鲨鱼的形象,或是具有鲨鱼特征的人。这似乎与我们印象中的月夜泣珠的美人鱼形象大相径庭。那么,鲛人形象是如何演变的?它真的是美人鱼吗?
在历代描写鲛人的文献中,很难找到明确将鲛人与人鱼相联系的证据。最早完整记录鲛人故事的作品应当是托名东汉郭宪的《洞冥记》:“味勒国在日南,其人乘象入海底取宝,宿于蛟人之宫,得泪珠,则蛟人所泣之珠也,亦曰泣珠。”意思是说在南方有一个叫作味勒国的地方,有人骑着大象到海底寻找宝物,晚上住在蛟人的宫殿里,找到了蛟人的眼泪化成的珍珠。当时虽然将鲛人写作“蛟人”,但泣珠的叙事已经与后世相同。不过,这则故事中并没有明确记述鲛人的外貌。
魏晋南北朝时期,鲛人频繁出现在诗文作品中,曹植的《七启》中说“采菱华,擢水蘋,弄珠蚌,戏鲛人”,但依然没有对其形象进行具体描述。稍后张华的《博物志》中完整叙述了鲛人的居住之地及其泣珠的奇特能力:“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与张华有交游的左思在《吴都赋》中沿用了这种说法:“泉室潜织而卷绡,渊客慷慨而泣珠……访灵夔于鲛人。”在左思的描写中,“泉室”与“渊客”显然都是用来指代鲛人的。
此后,泣珠与织绡这两种能力被固化为鲛人的特质,并且成为后来以鲛人为主角的一系列故事的重要线索。但此时并未出现鲛人外貌形象的描述。“织绩”这一能力,似乎也在暗示鲛人作为人的特质,而非鱼的形象。
唐宋时期,诸多涉海诗文作品中也谈及鲛人织绡和泣珠的特质,“鲛人潜织水底居”“恨无泉客泪,尽泣感恩珠”“客从南溟来,遗我泉客珠”,但不涉及鲛人形象。清代《鲛奴》一文,被认为是鲛人故事的集大成之作,其中描写鲛人外貌的部分也没有提及其具有鱼的特质:“见沙岸上一人僵卧,碧眼蜷须,黑身似鬼,呼而问之。对曰:‘仆鲛人也……’”这是故事的主人公景生第一次见到鲛人时所见的情景,对鲛人外貌的描述仅着眼于“碧眼蜷须,黑身似鬼”,且明确提出“一人僵卧”,完全没有鱼的痕迹存在。所以,从外形上来说,鲛人有可能是指有鲨鱼纹样文身的人类,而非半人半鱼。
这一猜测是有相关文献支撑的。《山海经·海内南经》中记载:“伯虑国、离耳国、雕题国、北朐国,皆在郁水南。”郭璞注解“雕题”称:“黥涅其面,画体为鳞采,即鲛人也。”郭注在这里进行了对鲛人形象的明确刻画。“涅”就是黑色的意思,指用黑色的颜料在脸上作画,用油彩在身上作鱼鳞形状的图案,类似于现在的文身。也许是因为这些彩绘的图案中,有些类似于鲨鱼皮的纹路,所以身上有彩绘图案的人被称为“鲛人”。《礼记·王制》中记载:“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明代黄佐的《广东通志·图经》中记载:“琼州府,本古雕题、离耳二国。汉武帝平南越,遣军往涨海洲上,略得之,始置珠崖、儋耳二郡。”这里明确指出,琼州府(今海南省)由古雕题国与离耳国二国组成。至于“雕题”,《后汉书·南蛮传》中称:“题,额也,雕之,谓刻其肌以丹青涅也。”《太平御览》引杨孚《异物志》也说道:“雕题国,画其面及身,刻其肌而青之,或若锦衣,或若鱼鳞。”赵逵夫先生在《形天神话源于仇池山考释》一文中,认为雕题或许与黥刑有着密切的关系。所谓黥刑,就是在被罚之人的脸部刺字并涂黑的一种刑罚,即“以墨涅之,使墨迹长入肉中,不得消失”,后来演变成为一种风俗,由西部的氐族逐渐向南扩散。但这种刑罚一般局限于面部,不会涉及身体。雕题国人“身刻其肌”的做法更像是文身。
屈大均《广东新语·鳞语》中称:“南海,龙之都会,古时入水采珠贝者皆绣身面为龙子,使龙以为己类,不吞噬。”由此可见,沿海地区有些居民会用丹青在面颊或者身上刻画文身,其有的像锦衣,有的像鱼鳞。雕题作为一种习俗,在我国南部沿海地区广泛分布。《史记》中说生活在吴越地区的人因为经常在水中,所以断发文身,将自己伪装成龙之子的样子,减少受伤的可能。《汉书·地理志》记载帝少康之庶子无余被分封在会稽之后,通过文身断发的方式躲避蛟龙。生活在沿海地区的人们认为,在身上刻画鱼龙的图案,在下水活动时能够躲避蛟龙的攻击。有学者认为文身与宗教活动密切相关,即可以借此获得蛟龙的神勇,防止病痛,治愈疾患。无论如何,以鱼鳞文身与南部沿海地区的生产活动密不可分,这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释鲛人名鲛而为人的原因。
南朝诗人刘孝威诗作中称“蜃气远生楼,鲛人近潜织”,唐代刘禹锡也写诗称“市易杂鲛人,婚姻通木客”,皆以鲛人来指代海滨居民,因此鲛人为人而非鱼的主张并非空穴来风。鲛人作为有鱼状文身之人的统称,其生计方式应该类似于农耕文明的分工。岭南地区盛产珍珠,先秦典籍中即已记录其珍珠之美,这必然是耕海活动的产品。因此,鲛人中,男子通过捕鱼采珠谋生,女子的生产方式以纺织为主,这分别对应了鲛人泣珠与织绡的本领。
然而,采珠与泣珠是如何联系在一起的呢?除泪与珠形状相似之外,我们也许可以从汉代流传的“珠还合浦”故事中略窥端倪:
(孟)尝后策孝廉,举茂才,拜徐令。州郡表其能,迁合浦太守。郡不产谷实,而海出珠宝,与交阯比境,常通商贩,货籴粮食。先时宰守并多贪秽,诡人采求,不知纪极,珠遂渐徙于交阯郡界。于是行旅不至,人物无资,贫者饿死于道。尝到官,革易前敝,求民病利。曾未逾岁,去珠复还,百姓皆反其业,商货流通,称为神明。(《后汉书·循吏传》)
秦汉以来,珍珠就作为岭南地区的特产为贵族所追捧,具有特殊的价值:“粤故多珠,蚌、蛤、蠃生珠,鲛人慷慨以泣珠,鲸鲵目即明月珠。”据《雷州府志》记载,有汉一代,仅合浦郡就有上千珠民,当地百姓皆以采珠为生,用珍珠向交趾郡换取粮食。在巨大的经济收益之下,官吏逼迫珠民大肆捕捞,使得合浦的珠蚌迁移至交趾,合浦郡民不聊生,百姓甚至因此饿死。“碧浪曾翻千斛泪,夜光能换几餐炊”,《后汉书》中这段对太守孟尝革除弊端、休养生息,使得合浦蚌珠重新繁荣的赞美与歌颂,也从侧面反映了珠民艰辛的采珠生活。“一面哭泣,一面交珠”的情形也许就是鲛人泣珠的现实来源。
泣珠、织绡的双重特质
鲛人有重宝,无论是鲛珠还是鲛绡,都是世间罕见的宝物。鲛人的这些特质,在魏晋时期一经定型,即进入文人墨客的视野,成为广为流传的文学叙事的一部分。虽说鲛人最开始为人所注意的,是其泣泪成珠的特质,但是,在唐代之前,泣珠并不为鲛人所独有,而其最为人所知的象征是沾水不湿的鲛绡。
《太平御览》引《博物志》载:“鲛人从水出,寓人家,积日卖绢。将去,从主人索一器,泣而成珠,满盘,以与主人。”这个故事的情节非常简单,鲛人离海上岸之后,寄居在一户人家,在此期间,以织布的方式维持生计,将要离开的时候,以泪化为的珠赠与收留她的人家。不过,泣泪成珠的情节在六朝志怪小说中并非鲛人故事所独有,《艺文类聚》所引《搜神记》中记载了包括鲛人泣珠报恩故事在内的大量鬼怪赠珠报恩故事:
隋侯行,见大蛇伤,救而治之。其后蛇衔珠以报之,径盈寸,纯白而夜光可烛堂,故历世称隋珠焉。
吴王夫差女名玉,死亡,童子韩重,至冢前哭祭之,女乃见形,将重入冢,遗径寸明珠。
有玄鹤为弋人所射,穷而归哙参,参收养,疗治疮,疮愈而放之,后鹤夜到门外,参执烛视之,鹤雌雄双至,各衔明珠以报参焉。
无论是大蛇、玄鹤还是夫差女之魂,都以“赠珠”表达谢意,这与汉魏时期的珠玉崇拜密切相关。在当时的人看来,珠是生命的保护神。《山海经·东山经》记载“鳖鱼,其状如肺而有目,六足有珠,其味酸甘,食之无疠”,食用鳖鱼六足之珠可以免遭瘟疫侵扰。东晋前秦王嘉《拾遗记》记录凭霄雀衔的青砂珠,“服之不死,带者身轻”,且“珠尘圆洁轻且明,有道服者得长生”。明珠令人长生的说法,使得“珠”成为异物报恩的重要媒介。
这一时期,鲛人区别于其他以珠报恩主体的特质则是织绢。
六朝志怪小说集《述异记》中记载:“南海出鲛绡纱,泉先潜织。一名龙纱,其价百余金,以为服,入水不濡。南海有龙绡宫,泉先织绡之处,绡有白之如霜者。”这里的“绡”即是绢的一种。魏晋之际,绢是平纹素丝织物的通称。颜师古注《广韵》“绢”字称:“生白缯,似缣而疏者。”《广雅》也称:“绡,谓之绢。”绡很早就出现并被应用于日常生活。《礼记·玉藻》中记载了贵族以轻绡罩于青裘豹袖之外的生活习惯。清代《释缯》也记载:“竹孚俞薄而脆,亦名曰绡,绡为生丝,其脆薄亦也,卷绡之绡同。”绡因为未经脱胶,所以轻薄透明疏脆。“红绡缕中玉钏光”,隔着衣衫甚至都能看到手腕上的玉钏。《红楼梦》九十二回中,冯紫英给贾政带来四件“做得贡”的宝物,其中就有一种是鲛绡帐。这顶鲛绡帐是广西同知近来引荐的洋货,轻薄透亮,还能防蚊虫,最后开价的时候,鲛绡帐要价五千银。鲛绡之贵重可见一斑。
鲛人又是如何与善织联系在一起的呢?据《山海经》记载,在欧丝之野,有一女子跪据树欧丝,郭璞赞注称:“女子鲛人,体近蚕蚌。出珠匪甲,吐丝匪蛹。化出无方,物岂有种。”同时,郭璞认为欧丝之野的女子是蚕类。欧丝之野的女子啖桑呕丝,鲛人所擅长之鲛绡也是以生丝织成,二者有蚕与蚌的特质,却又没有其形态,所以郭璞感叹“物岂有种”。郭璞所赞是针对《山海图》而言,将呕丝女子与鲛人并论,在某种程度上为鲛人善织特质提供了可能的解释。
当然,鲛人的善织特质与当时的社会背景密切相关。魏晋时期北方战乱频繁,士族南迁,带动了江南社会经济的发展,丝织业生产在规模和技术上有显著进步。《三国志·吴志·陆凯传》中记载,当时丝织业生产规模迅速扩大,“自昔先帝时,后宫列女,及诸织络,数不满百……先帝崩后,幼、景在位,更改奢侈,不蹈先迹。伏闻织络及诸徒坐,乃有千数”。短短三十年,宫廷织女数量的激增说明了当时丝织业生产规模的扩大。鲛人“积日卖绢”,甚至有高超的织绢技能也不足为奇。唐代丝织业进一步发展,《新唐书·地理志》中记载了绢、绫、锦、罗等 25种品种大类,绡因其轻盈挺阔的特质,深受民众喜爱,“鲛绡”也在这一时期成为诗文作品中频繁出现的审美意象。
与此同时,鲛绡与泣珠进一步紧密结合,在报恩主题的基础上不断丰富拓展。唐代李颀《鲛人歌》在前代志怪小说的基础上,进一步摹写了鲛人的生活状态,赞美鲛人织绡不辍的品质:
鲛人潜织水底居,侧身上下随游鱼。轻绡文彩不可识,夜夜澄波连月色。有时寄宿来城市,海岛青冥无极已。泣珠报恩君莫辞,今年相见明年期。始知万族无不有,百尺深泉架户牖。鸟没空山谁复望,一望云涛堪白首。
月色之下,海面上的波光粼粼是鲛人勤奋织绡引起的晃动。鲛绡织成之后,鲛人带来城市中售卖,临走之时,与人家约定明年再来,并泣以明珠报恩。在这里,鲛人织绡之地明确为水底,且织绡的过程会引起海水的晃动,鲛绡也因为鲛人潜居所织而具有了神奇的色彩。
《杜阳杂编》记载了唐代著名的奸相元载家中芸辉堂的装饰,最能表现其极尽奢侈之能事的即是鲛绡制成的紫绡帐和龙绡衣,其轻薄无碍,冬暖夏凉,且隐隐有紫气透出。鲛绡柔美坚韧但世间难寻,于是诗人将此对照现实生活,将鲛人生活的清苦与鲛绡的珍贵作对比,以讽谏时事:
云供片段月供光,贫女寒机枉自忙。莫道不蚕能致此,海边何事有扶桑。(吴融《鲛绡》)
鲛人献微绡,曾祝沉豪牛。百祥奔盛明,古先莫能俦。(杜甫《奉同郭给事汤东灵湫作》)
与之一同进入诗歌描写的也包括鲛珠:
客从南溟来,遗我泉客珠。珠中有隐字,欲辨不成书。缄之箧笥久,以俟公家须。开视化为血,哀今征敛无。(杜甫《客从》)
今朝欲泣泉客珠,及到盘中却成血。(施肩吾《贫客吟》)
鲛绡、鲛珠被纳入缘事而发的书写模式中,诗中假借鲛人织绡、泣珠的传说控诉统治阶级的横征暴敛。
虽然如此,泣珠报恩的书写仍然在唐宋诗歌书写中占据主流。李群玉《病起别主人》:
益愧千金少,情将一饭殊。恨无泉客泪,尽泣感恩珠。
全诗化用鲛人为卖绡而寓居人家的典故,在病愈初起之时表达对寓所主人的感激。作者满腔谢意无法言表,恨不能化身鲛人,将泪水尽数化作珍珠以酬谢主人。方干路过古人之宅,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也说“举目凄凉入破门,鲛人一饭尚知恩”,着意强调鲛人知恩图报的特质。
鲛人知恩图报的叙事模式在《鲛奴》中达到高峰。这一作品情节生动,叙事完整。主人公景生由闽地返回茜泾,途中发现了鲛人。鲛人在水晶宫为琼华三姑子织嫁衣,过程中因不小心损坏了九龙双脊梭,被流放而无家可归。他请求景生收留自己:“今漂泊无依,倘蒙收录,恩衔没齿。”景生因为正好缺少一位仆人,就带鲛人一起回家了。但是鲛人“无所好,亦无所能。饭后赴池塘一浴,即蹲伏暗陬,不言不笑”。景生因为他远离家乡,也不忍心驱遣他,于是二人相安无事。直到浴佛节时,景生对陶姓小姐一见钟情,但陶母要他以万颗明珠为聘。景生一时难以凑齐,忧思成疾,鲛人问病,感于景生之言而抚床大哭,泪落为珠。景生得珠而病愈。因珠未及数,鲛人又提议登望海楼,望海思归不得而痛哭,喟然曰:“满目苍凉,故家何在?”鲛人想念家乡又开始哭起来,泪珠变成珍珠迸落下来,他哭到眼泪流尽才停止。景生凑齐了万珠,迎娶陶姓小姐的愿望得以实现,鲛人也回到了大海。
这个故事以鲛人善织能泣的特质串联始末,凸显鲛人知恩图报的品质,同时融入了当时的时代特色。鲛人之所以上岸,是因为损坏织绡物什被流放,鲛人泣珠是因为情动于中而不能自已。鲛人所言“我辈笑啼,由中而发,不似世途上机械者流,动以假面向人”,真情流露所以泣泪成珠,这也是这个故事的主旨所在。景生筹齐万颗明珠登堂纳聘之时,陶母亦说“君真痴于情者”,却珠归女,这也是对真情的提倡。鲛人、景生之真情可以说是对明清之际浇薄虚伪的世情风俗的辛辣讽刺。
鲛人泣珠织绡报恩之书写与人鱼故事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述异记》在记录鲛人故事的同时,也提及“懒妇鱼”,其不喜织绩的特质与鲛人相异。从唐代《洽闻记》开始,人鱼故事重点强调其风情与诱惑:
海人鱼,东海有之,大者长五六尺,状如人,眉目、口鼻、手爪、头皆为美丽女子,无不具足。皮肉白如玉,无鳞,有细毛,五色轻软,长一二寸。发如马尾,长五六尺。阴形与丈夫女子无异,临海鳏寡多取得,养之于池沼。交合之际,与人无异,亦不伤人。
北宋聂田在《祖异记》的一篇作品中也沿袭了海人鱼的特点,强化了人鱼的这一特性:“望见沙中有一妇人,红裳双袒,髻鬟纷乱,肘后微有红鬣。查命水工以篙投于水中,勿令伤。妇人得水,偃仰,复身望查拜手,感恋而没。……此人鱼也。能与人奸处,水族人性也。”南宋《类说》引《稽神录》中则明确描述了人鱼的外貌:“谢仲宣泛舟西江,见一妇人没波中,腰以下乃鱼也。”半人半鱼的美人鱼形象及其所暗含的风情显然与鲛人故事截然不同。虽然如此,鲛人故事还是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人鱼形象的塑造。相传造于宋代的人鱼玉雕中,人鱼左手托珠,这一图像创意也许与鲛人特质密不可分。
鲛人故事中的情感表达
如前文所述,鲛绡与鲛珠很可能是沿海部族男子耕海、女子织布这一生活生产方式的产物。但是,鲛人故事进入文学书写,并与人鱼故事、龙女故事融合后,其女性特质被强化,月下、水边、泣泪等文学意象与绡、珠紧密相连,鲛绡、鲛珠成为情感表达的主要寄托。
佛教自汉代传入中国,经由魏晋南北朝的发展逐渐本土化,在唐代传播得更为广泛。佛教通过说话、俗讲、变文及大型的宗教活动,成为家喻户晓的宗教信仰。中国作为农业大国,自古就有对掌管人间风雨的龙神的崇拜。佛经中典型的龙王、龙女故事以及对海底富丽堂皇龙宫的描绘无疑会引得文人士大夫和百姓的遐想。龙宫藏有丰富的宝藏,鲛人生活在海边,鲛人也被赋予了人伦因素并被纳入水底龙宫的故事书写。
唐代传奇《萧旷》叙述处士萧旷与洛水神女甄后及织绡娘子在月下传觞叙语的故事。织绡娘子虽以织绡为名,但实为洛浦龙君之处女。织绡娘子与萧旷辩龙,其后萧旷“左琼枝而右玉树”“缱绻永夕,感畅冥怀”。织绡娘子与萧旷分别之时,劝酒云:“织绡泉底少欢娱,更劝萧郎尽酒壶。愁见玉琴弹别鹤,又将清泪滴真珠。”又以轻绡一匹赠之留念。织绡娘子融合了泣珠与织绡的特质,显然有鲛人的影子在其中,但也融入了人的情感特质。一匹轻绡不仅是龙宫之宝,也是织绡娘子对与萧旷遇合的留恋与不舍。值得注意的还有一点,此时洛神以明珠、翠羽赠予萧旷,鲛人泣珠与善织似乎在与龙女故事的融合中开始分离,所泣之珠单纯指泪珠。
鲛绡珍贵,寻常人很难大量拥有,兼之泣泪与拭泪动作上的连贯性,于是以小面积鲛绡所制成的手帕“鲛帕”便成为寄托情感之物。《全唐诗》中收有李节度使宠姬《书红绡帕》诗,诗前有小传叙述了以鲛帕为媒介,追求爱情与自由的故事:
李节度有宠姬。元夕,以红绡帕裹诗掷于路,约得之者,来年此夕会于相蓝后门。宦子张生得之,如期而往,姬与生偕逃于吴。
李姓节度使的宠妾在鲛帕上以诗歌追求爱情,其诗曰:
囊裹真香谁见窃,鲛绡滴泪染成红。殷勤遗下轻绡意,好与情郎怀袖中。金珠富贵吾家事,常渴佳期乃寂寥。偶用志诚求雅合,良媒未必胜红绡。
绡之所以被染成红色,是因为白绡空有富贵而没有真情,故而以泪染成。如今期待情郎捡到手帕,有良缘遇合。此时,鲛帕作为爱情向往的承载工具,具有了爱情的意味。明代传奇《鲛绡记》也以“鲛绡”作为定情信物贯穿故事始终。《红楼梦》第三十四回中,宝玉挨打之后惦记黛玉,就命晴雯送了两条旧手帕给黛玉,黛玉为宝玉深情所感动,题诗曰“尺幅鲛绡劳惠赠,叫人焉得不伤悲”,手帕成为联结两个人感情之物。
“鲛绡”入水不濡,所以诗文作品常用眼泪浸湿鲛绡渲染爱情的感伤意味。“泪痕红浥鲛绡透”“鲛绡裛遍相思泪”“鲛绡泪滴鸳鸯冷”“熏香绣被心情懒,期信转迢迢。记得来时倚画桥。红泪满鲛绡”等,或表相思,或传诀别,都与爱情的悲伤紧密相关。
这种感伤氛围进一步扩大,使得鲛绡成为诗歌中营造感伤氛围的意象之一。在这种情境之下,鲛人意象常与精卫故事并列使用,“帝女飞衔石,鲛人卖泪绡”“龙宫月明光参差,精卫衔石东飞时,鲛人织绡采藕丝”。精卫相传是炎帝的女儿,在东海戏水时不慎溺水而亡,化而为鸟。于是从西山衔石,希望能够填平东海,使人免于水患。但东海何其大,精卫仅凭自己是徒劳无功的,所以这个典故充满了悲情色彩。精卫填海与鲛人织绡连用,使得鲛人典故在爱情之外,也蒙上了悲情感伤的色彩。
鲛珠源自鲛人泣泪,天然就有清寥暗寂的氛围。“又似鲛人为客罢,迸泪成珠玉盘泻”“江生魂黯黯,泉客泪涔涔”,这里的“鲛人”“泉客”并非实指鲛人,而是用以借指眼泪,渲染凄怆惨恻的伤感与悲痛。李商隐“沧海月明珠有泪”更是将这一特质推向顶峰。黄天骥先生认为这一句化用“沧海遗珠”与“鲛人泣珠”两个典故,以珠为媒介,表达自己才华不能见用而只能在苍茫中暗自感伤的悲哀。
同时,鲛人因为远离世俗生活,且与海洋、河流互动,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契合了文人士大夫对隐逸生活的追慕。如孟浩然《登江中孤屿赠白云先生王迥》:
悠悠清江水,水落沙屿出。回潭石下深,绿筱岸傍密。鲛人潜不见,渔父歌自逸。忆与君别时,泛舟如昨日。夕阳开返照,中坐兴非一。南望鹿门山,归来恨如失。
这是诗人登岛所见的场景:绿竹环绕江畔,渔父唱着悠然的号子,鲛人在水里嬉戏。面对这样静谧闲散的景象,作者回想起与王迥泛舟游水的快意与乐趣,与山水相依的清旷逍遥也跃然纸上。张署《赠韩退之》一诗直接将鲛人与鹏鸟对比,“鲛人远泛渔舟水,鹏鸟闲飞露里天”。在古代诗歌中,有以鹏鸟喻奸佞的传统。张署曾与韩愈一起诤谏君主,却反遭弹劾,此诗即为谪守之时所作。韩愈《答张十一功曹》中也说“吟君诗罢看双鬓,斗觉霜毛一半加”,对张署所言深有同感。在此诗中,张署以鲛人自喻,随浪漂泊,既有“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自持,也暗含着壮志难酬、怀旧伤时的悲愁激愤。这无疑丰富了鲛人暗含的感伤氛围的文化内涵。
综上所述,鲛人故事的发展演变有两条线索:一条是以鲛人为主人公的重宝报恩显真情故事,另一条则是以鲛人之宝寄托情感的爱情故事。鲛人一不具有人鱼风情诱惑的特质,二缺少龙女故事稳固的信仰基础,所以在中国神话的流传谱系中稍显薄弱,但其月夜泣珠、辛勤织绡的形象对中国诗歌审美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本文摘自《涅槃:中国神话的文学之路》,宁稼雨等编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8月,原文标题为《鲛人:织锦泣珠的至诚象征》,澎湃新闻经出版方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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